6t体育超市门口的摇摇车总是伴着音乐放着歌谣“妈妈的妈妈叫外婆……”,但是自我记事起,就发现自己有两个外婆:微胖圆脸,和妈妈很像的大外婆;苗条秀气,带着我弹琴的小外婆。然后就仅限于此了,她们的形象一度停滞了十余年之久,直到我步入初中,升上高中,直至考上大学,才慢慢地、渐渐地,了解到属于她们的故事,那与新中国一同成长的大外婆小芳和小外婆小芬的故事。
1948年的秋天,小芳出生在浙江省台州市的一个农民家庭中。家里有一个姐姐,一个妹妹,和一个最小的弟弟。二这个数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不管怎么说,在大家都吃不饱的时代,排行老二是没有话语权的。父亲是农民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普普通通,平平淡淡。或许小芳最快乐的时光,就是小学了。在学校学习语文数学,没有家庭作业,也不用操心农事;放学了和小伙伴们去摘橘子里的那层白络补贴家用。“我小学的时候还是班里第一名呢。”小芳说。
确实,大外婆十分聪明,尤其擅长与人交谈和交际,邻里八方的八卦她都听得、记得、谈得、认得,甚至只要五分钟就能知晓对方姓甚名谁,家中有无老人孩子,在何处高就等等。可惜她并没有机会进一步发掘自己的聪慧,迫于家庭穷困,在1962年小学毕业之后无法进入初中学习,而是进入生产队抄大学报,进行文化宣传,一直做到1966年“文革”开始为止。
1952年,小芬也出生在台州市的一个农民家庭中,只是这家庭相比于小芳家显得富裕不少:三百多平方的院子,一层四五间的平房,种橘子,养鸡鸭,家中有五个孩子,后来还领养了第六个。尽管如此,在60年代,小芬读小学的期间,她自述生活仍是比较困苦:“吃的东西比较少,今天家里如果有肉,就高兴得一塌糊涂;还有家里一般都有一种长期的食用的菜,就是包心菜的菜根吧,每户人家一般都会种很多的包心菜,吃不完呢,就把这个根用盐水把它腌制保存起来,都放在很大的罐子里面长期当菜吃啊。尽管我们这个生活条件不是很好,但是心情很高兴。”细想一下确实如此,橘农也只是农民罢了,更何况家中八口人要吃饭,以及上学、穿衣等各种开销6t体育,在那个年代能支撑起六个孩子,属实不易。
尽管小芬小学生活也仍是困苦,但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:“我记得我们那个小学生根本没有什么家庭作业的,好像一放学以后啊,就到人家家里面。采那个橘子衣,就是橘子里面那一层一层白络,这个采了以后是可以卖钱的,可以贴补一些家用;还有星期六星期天呢,一早起来就到那个橘树下面,这橘子的叶掉下来落在地面上,我们用很长很长的那个铅丝把它缠住,收集起来也可以卖钱的。我记得我们都在一起唱歌啊,跳舞啊,根本没有什么学习负担的。那时在黄岩五洞桥小学上学,没有鞋子穿,就穿那个木头做起来的拖鞋来当鞋穿,有时候经过五洞桥的时候,风很大,我们就趴在地上爬过去。”是啊,这采橘衣、摘橘叶,用木头做鞋穿,迎着风爬去上学,不正是属于那六十年代的小学生们,那如小学生一般新生的新中国,可爱又可敬的故事吗?六十年代国民经济迎着风奋进发展,千千万万如小芬一样的人们在苦中作乐,但从来没有停止她们求知和进步的步伐。
小芬成绩没有小芳那么优秀,但她从三年级开始连续担任了四年班长。与此同时她热爱音乐和体育,曾获区小会掷手榴弹笫二名,被录取黄岩中学体育班。小芬是幸运的,她出生在一个异常重视教育的家庭:除了最大的姐姐跟着家里人劳动之外,大哥和她都继续读书深造。这也是她父亲的智慧,身为农民能吃苦,也知道把钱花在刀刃上,现在苦是为了以后能更为幸福。所以看似小芬的小学生活也并不富裕,其实能接受教育就是她最大的财富;六十年代的新中国看似还很幼小还很贫穷,但是能不断汲取先进的知识不断进步就是它最大的财富。
1966年“文革”开始,小芳正值18芳华,却无法继续在生产队进行文化宣传,她的文化道路也就到此为止了。家庭并不富裕6t体育,姐姐有幸成为正式工人,而她则辗转做工:做挤牛奶工、豆制品制作等等,最后成为国有工厂工人。十年“文革”岁月,中国发展的道路蜿蜒曲折,小芳的人生道路也是如此。
“我在生产队工作时,认识了小王。他是在生产队开车的,人也帅,很聪明,后来做了武工队的小队长,再之后武工队解散了,他又当上了厂长。厂长啊,也算光鲜了。他家里有个大哥读书很好,是去北京读书的料子嘞,还有个小妹叫小芬,唱歌跳舞样样行。”就这样,小芳23岁时和小王结了婚,24岁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,也就是我的母亲。小芳和小芬的故事也从此开始,交织缠绕,交相辉映。
1965年,13岁的小芬进入黄岩中学体育班。可惜好景不长,上了一年学就因“文革”而停止了初中生活。作为文艺知识分子,小芬加入了文宣队,每天抄抄大字报,写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。她能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吗?或许也无法理解吧,毕竟刚刚小学毕业的她,又如何理解那政治上急速转变的风向,不知道那一个又一个的基层组织、纠察组织,究竟是为何而设立。是为了能更好地产出粮食让大家得以吃饱饭,得以多那么几天“家里有肉,就高兴得一塌糊涂”的日子吗?小芬大抵是不知道的,但是她知道,这样的“文化”,并不是她所追求的事物;她梦想中的文化,应该是快乐的、积极的,是能给父母、给家人、给身边的大家带来光亮的文化。
于是在小芬17岁的时候,她成了一名民办小学老师,教读书写字,也教唱歌跳舞。怎么说呢,有点像是现在的代课老师,没有编制,但也不受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约束。是呀,音乐人总是向往自由的,见过贝多芬捂着耳朵迸发出的才华横溢,又如何不心动,那夜幕下远处发白的月光。当“文革”的阴霾过去,小芬又踏上了她追梦的旅程。
24岁的小芳生下大女儿之后,又在26岁、28岁生下了小女儿和心心念念的儿子。这“心心念念”也不是小芳亲自说的,但大抵是如此,毕竟五千年来的文化底蕴下,大家终究还是想要个能务工、能做事、能“干大事”的儿子。女儿是要出嫁的,而守住这个大院的,终究得是儿子。小芳的生活似乎已经确定了,安安稳稳,平平淡淡,儿女双全,幸福美满,一眼能望到头,但线年,“文革”也结束了,新中国正在向前迈进,新的生产方式、新的文化活动正在涌现,谁又能保持一成不变?
小芳只是国有工厂的普通工人,但是小王却是化工厂的厂长,收入高、有权力,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对象。小芳漂亮吗?年轻时应当也算是美丽耐看的,但劳作的沟壑意味着岁月的沧桑,生育后的发福是生活的痕迹。小芳似乎太过幸运了,小时候头脑聪明,长大了自己也有稳定的工作,还有个家庭条件不错的丈夫,三个孩子也懂事听话,殊不知命运的馈赠,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。小儿子还没上幼儿园,小王就离家出走,不知所踪,三个孩子的压力压在小芳一人身上,这如同一道晴天霹雳,令人浑身震颤,动弹不得。
母亲曾回忆过她的童年:“我们几个孩子,还有小芬阿姨家的儿子,会一起在那嗑瓜子,一嗑就是一大盘,我们围成一圈,嗑嗑瓜子,谈天论地,好不惬意。有时候我的妹妹,也就是你的小姨,会去酒窖里偷点酒来喝,她和弟弟酒量好,怎么喝都不带醉的……”但是当她说到生父离开的那段时间时,却是另一幅画面:“那是很黑暗很黑暗的一段时光,我本来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名,但是那一年成绩掉了很多,直到后来五六年级的时候才缓过来。”是啊,这一段往事就是这么的压抑,令人窒息,现实往往比小说更为戏剧,因为太过戏剧,反而更加显得真实而又悲凉。当新年的钟声响起,家中还能有红红火火的年味吗?还能一家人围在一起,开开心心地喝喝小酒,嗑嗑瓜子吗?可能吧,但是在那个时间,对于那些人来说,谁也说不准,谁也看不清那迷雾一般的未来。以前我总是不太能理解,那些电视剧中的狗血又迷幻的伦理剧情是如何上演的,因为我自己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,有着完整而又和谐的家庭关系,并且一直到高中以前,接触到的都是与我一样的,“正常”的家庭和孩子,好似生活在乌托邦中一般。直到进入高中,步入大学,才真正聆听到更多人的故事。有父亲因煤气中毒生活不能自理而后去世,母亲烙下病根的;有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的;有单亲家庭的……我才知道,对于很多县里的同学来说,“正常”的家庭才是奢望,而这还是21世纪的现象;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,生活在更为落后的城镇的小芳或是小芳们来说,小王的这一现象或许也并不罕见但更加让人悲伤。是呀,人们都是自私的,逐利的,所谓“上岸先斩意中人”,也并不是空穴来风,只是作为那被斩的人,小芳是怎么想的,也不得而知。或许她也没空去悲伤去惆怅,毕竟三个孩子的压力骤然压在身上,又有谁有精力想那温饱以外的情情爱爱呢?
没错,其实从萧红萧军的故事中也能窥见一些启发,虽然他们的故事是三十年代,而小芳的故事是七八十年代,但是有着其共通性所在。都是新中国发展的浪潮时期,时代在变动,世界在变动,人们也在其中相遇、相知、相离,寻找着最为契合自己的天地。萧红和萧军,都是作家,身份对等了,但是外界更为认同萧红的作品,有不对等,就会有裂隙,有夜深人静时的思如泉涌,有星空蝉鸣下的浮想联翩。小芳和小王也是如此,有着小聪明、有着小权力、有着小金库的小王自然是看不上朴素而又平凡的小芳的,但是他也终究只是小聪明罢了。
小王受的教育并不足以支撑他的眼界,他只是开开车、当当小队长,后来也算是凭自己的能力当上了小厂长,但花花世界的乱花迷人眼,促使了小王的离去。但是小王的原生家庭不一样,小芬她们一家极其重视教育,小芬的大哥以及小芬都始终保持着对知识的热忱,这样的书香家庭又怎会容忍小王的胡作非为?所以小芳还是幸运的,小王离去后,小芬她们一家与小王断了联系,而将小芳接纳为自己的一份子,帮助她一起抚养三个孩子。从1985年,我母亲五年级的时候开始,她就跟随小芬一家生活,直到大学考到另一个城市为止,而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小芳是老实、能吃苦的,或许不是最聪明的,但是是最踏实,最会过日子的。尽管有着小芬一家的帮持,小芳能将三个孩子抚养大、教导好,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。后来她遇到了另一个小王,和他再婚,又生有一子。兜兜转转,最终还是幸福美满的,就如同新中国的发展历程一般,螺旋上升地前进。
1976年,阴霾接近散去,小芬踏上了她追梦的道路。她经过推荐和面试,前往浙江师范音美班进行专业学习。在那个时候,又有多少人见过钢琴?在杭州的学习时光,可以说是小芬最刻苦用功的的时候。“因为我们在杭州读书的时候嘛,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,学习非常刻苦,当时钢琴很少,三个同学合在一起只能练一个小时。刚好碰到我们三个人一组的有一个同学,她不喜欢弹琴,那我跟她关系很好。她就把她的弹琴时间给我练,有时候要是碰到饭点时,她还把我的饭买好,放在琴房里。我就边吃边弹,比较辛苦。因为我比较用功,也喜欢弹琴的,所以班级里面如果有大合唱或者独唱,都会叫我去伴奏,那个五线谱不会,我就一字一字的把它翻译成简谱,就因为我喜欢音乐,我就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练习。”不觉得很drama吗,七八十年代,一个小城市的农民家庭出来的女孩,也只是在小学里唱唱歌跳跳舞,毅然决然在“文革”开始后加入宣传队,到处奔波、游历、表演,用那双摘橘子的手练此前从未见过的钢琴,而后回来担任代课老师,再到去杭州读音乐并把音乐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,是有着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。可能也是改革开放的时代,从国家、社会,到家庭、个人,大家都持有着,对未来的期许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带着那一份热忱去逐梦。或许小芬也是集家中宠爱于一身,家里人也想看看,那不一样的事业、不一样的世界,将自己的梦也寄托在小芬身上,去看看那崭新的未来。
或许只有练过琴的人,才能知道练琴有多困难。你所要面对的不光是有限的练习时间,还有那种,几个琶音,或是一段曲子怎么练都练不对时的焦躁感,那种你天天练,月月练,年年练时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断片似的枯燥乏味。但是幸运的是,小芬应当是有天分的,毕竟她就在这种三个人练一个小时的情况下,将钢琴练的有模有样,毕业后被分配到黄岩中学当音乐老师,而这黄岩中学,一直到现在还是黄岩最好的中学。小芬曾说:“我小时候,大姐早早出嫁,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子。家门口有一条小溪,我们都是在那里打水、洗衣,或许就是我一直洗,一直搓,慢慢地我的手也越长越大,适合弹琴,也是一种幸运吧。”因着她的刻苦努力,也因着她的优秀自信,在黄岩中学她遇到了她的另一半,一名英语老师,在1979年结婚,而后生得一子。
我母亲自从1985年开始跟随小芬一家一同生活,在她的记忆中,小芬是严厉的,也是和蔼的。应当是传承了小芬父母对教育的重视,小芬在重视对子女教育的同时,始终没有停止自己学习和进步的步伐。那时候钢琴很是稀缺,在1987年,也就是我母亲上初二之前,学校里还没有钢琴,小芬就每天在家里练习各种各样的乐器,有手风琴、电子琴、笛子还有口琴。在母亲初二之后,琴房里有了钢琴,据母亲描述,“我们家里四个人,我,小芬,还有她的丈夫和儿子一起吃晚饭,吃完饭后我们坐在客厅聊天,或者下楼散步。但是每次一到七点钟,小芬就准时前往琴房练琴,她丈夫则带着儿子下楼散步或者教他看书学习”。母亲每天都能听到小芬练钢琴的声音,没有一天松懈。母亲也曾在黄岩中学上过小芬的课程:“音乐课是给初一初二开的,在学校的礼堂二楼。每次上课的时候,我们走在楼梯上,打完铃,就听到小芬那悦耳动听的琴音传来,我们随着音符落座,随着曲终而静,把喧嚣与烦恼一同丢弃在音乐教室的门外,只留下人手一只的三四块钱的口琴,和一颗颗热爱音乐的心。”
那时的黄岩中学只有小芬一名音乐老师,她不光要教导初一初二十几个班级的音乐课,还要组织安排初高中的音乐表演比赛。每年红五月,小芬都会组织校级歌咏比赛,黄岩中学初、高中部的三十六个班级都要参加,每个班两首曲子,小芬单是正式比赛的录音就至少弹七十二次,更不用说练习、彩排、挑选那一次又一次的弹奏。“那时候每天一躺到床上就动都动不了了。”小芬说道。不过越努力,越幸运,小芬的辛勤并没有白费。黄岩中学作为台州市最好的学校,学生们也很优秀,她把学生的优秀表演录音送去参加浙江省的音乐比赛,小芬带领的那些参赛作品几乎年年都能取得非常好的成绩,拿了许多的浙江省一等奖,也有很多她指导的优秀的音乐人才进入各个大学大专深造。就这样,小芬成功被评为浙江省优秀教师,虽然她只是中专学历,但是她的努力与优秀的成绩都被大家看在眼里,后续还因此被破格评为本科学历才能获得的高级教师。
这次期中作业的主题是《可信、可爱、可敬的中国故事》,刚看到这个主题,我就立刻想到了我两个外婆的故事,如此的鲜活灵动,那么的可爱又可敬,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将那个年代的中国社会,将那个年代中国社会下的个体境遇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。其实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,也怪不得我们小时候总能听到老人们说“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”,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单独拎出来,都是一幅比清明上河图还来得精细、精美的画卷。是呀,小芳也在和我的交流与回忆中提到:“没有这一件事情,我也不会去回忆自己如此久远的岁月,那些久到让我都以为自己已经被历史和时间遗忘的故事。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回忆和讲述的过程中写了一部自传一般,找回了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与自我。”也感谢老师和助教,以期中作业为契机,帮助我更好地了解了自己外婆们的故事,那一段属于她们的光辉岁月。
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4年《光影中的百年中国》课程作业,获得“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”优秀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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